「人体艺术」也许是中文世界最调皮的词汇。曾几何时，她既是艺术，也代表不少男人们心中的终极幻想。

看小片儿长大的90后们也许从不知道，在互联网、电脑甚至电视都为未走入千家万户的30年前，压抑的男人们靠「人体艺术」画册想入非非。由此引发一场「裸体大决战」。

今天给大家看看30年前那场「人体艺术」下的「裸体大决战」。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但背后人性与时代的碰撞妙不可言。

我是想借好书、烂书、奇书跟你聊聊天。

聊着聊着，咱们就一起见识到了角落旮旯里的奇特风光——跟盗墓一样刺激。

聊完，开心了，涨见识了，就够了。

比如今天这本奇书，就带你重回几个精彩的年份：1988年，1992年，1993年——当时，你可能刚出生没多久，也可能还没出生。

这本奇书名叫「『裸神』在中国」，用「裸」的主题，展示了上个世纪80、90年代的魅力。

所谓「裸神」，大意就是裸体艺术的缪斯之神。作者写这本书，是想「还裸神以纯洁美丽的本来面目。」

封面很大胆，是那个年代的狂野风格。这书是我在上海淘到的，扉页上印着老虹桥宾馆的藏书章。

这本书是1993年上半年写的，出版于1993年11月，共280页，25万字，首印两万八千册，定价8块8毛。

出版社是南海出版公司——这几年在高铁站机场随处可见的「百年孤独」，就是他们家出的。

书的编著者是两个武汉人。

一个是老董，叫董宏猷（yóu），是个作家，写小说散文，那年43岁。

另一个是小李，叫李小明，是个专业摄影师，那年31岁。

大胡子，长发，茶色墨镜。当时文化人的典型打扮。

根据书里讲的事件，我推测从编写到出版上市，不到半年时间。编辑和印刷的比较糙。

比如，编辑可能是个南方人，平舌翘舌音不分。目录页的拼音标题写着：LUO SHEN ZHAI ZHONG GUO

书虽糙，却承载了老董和小李严肃的寄托——扉页上，用版式凌乱的粗体字写到：

翻开目录，有如下章节标题和小标题——

尤其是第八章，名叫：1988，裸体艺术大决战。

这让我想起十几岁在车站见到的标题党杂志。当时的人都说：卖报靠题，卖书靠皮。

老董这书的扉页题词和标题文风，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真。

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得从1992年底说起。

这年冬天，老董应邀给武汉「长江日报」副刊写一个叫「书市漫步」的专栏。

为了写专栏，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武汉各处的书市溜达。那时候，每个城市都有繁华的书市，开店的摆摊的一片一片。

逛着逛着，他发现，书市上越来越多人体摄影主题的画册书刊，正版的盗版的——大同小异，越来越「野」。

老董心里产生了一种「暴热之后必有暴雨」的感觉——搞这么野，会不会出事？

老董对人体摄影艺术可能的命运感到「担忧与不平」。

书商疯了一样炮制人体画册，是赶着那年「人体艺术」的潮流抢钱。

那年，全球都在流行「裸体」文化，话题接二连三。

先说美国人。

1992年11月，麦当娜发行了一套情色写真书「SEX」，不但全裸，还直接展示了SM，同性恋，异装癖，群P和各种性爱场景。

当地警方曾把这书送交政府部门，审查是否属于淫秽书籍。

图片尺度过大，挑一张安全的给你们看

老董看不惯麦当娜，觉得她不是艺术。他在书里这样写——

再说香港人。

1992年1月，杜拉斯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情人」上映，其中有一段长达20分钟的裸戏，惊动法国舆论界——「色情和异国情调的浪潮已经席卷法国。」

主演梁家辉「东方风情」的屁股成了热点话题，他在接受日本记者采访时说：

作者有一种奇特的自尊心，似乎感觉中国的裸体不能输给外国的裸体，要为国争光。

老董在书中很为梁家辉骄傲。

他总结到——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情人」及其中的裸戏，但是梁家辉的这番话，却使我们要吼一声：——梁家辉，好样的！

同样「好样的」，还有两个东方女人：陈冲和巩俐。

1992年4月，美国芝加哥西格尼特艺术画廊展出了旅美华人艺术家闵安琪的照片和绘画作品。

其中的照片，是演员陈冲的人体写真照。

当天，40页的「陈冲人体写真集」发售，开幕式就卖出200多本。

按老董所写，两人决定拍人体写真，是因为美国人认为「中国女人虽然妩媚、苗条，却纤弱、病态、肌体不健康。」

这种刻板评价让陈冲和闵安琪「震怒了」。

陈冲慷慨陈词：「安琪，这次我决定当你的模特儿，让西方人看看东方人的美！」

闵安琪拍摄的陈冲人体写真

巩俐带给中国人的冲击，是在电影「画魂」中全裸出镜。

1992年8月，讲述民国画家潘玉良的电影「画魂」在上海开拍。当时，巩俐正因「菊豆」和「秋菊打官司」等片大火。

尽管剧组严格保密，封锁新闻，但没等封镜，巩俐「裸戏」、「性戏」、「床戏」的话题就成了热点。

香港有影评人写文章讨论「画魂」里要不要出现自画裸体的镜头，称这是「前人向现代人」的一次发人深省的挑战。

潘玉良（巩俐）对镜自画裸体的镜头拍摄，老董是这样写的——

这场静悄悄拍完的戏，是国产电影的「历史性突破」，也是中国人身体的「突破」。

这些「裸体」事件，就是当年的热搜。

据老董在书里统计，1992年10月到年底，全国有18家出版社出了30多种人体摄影画册，创造了当代中国出版史记录。

他有个朋友从东北到海南出差，纵穿整个中国，沿途城市村镇、大小火车站，全是「裸体女郎」——「列车仿佛是在裸体的海洋中穿行」。

1990年代初，一辆蒸汽机车驶过汉口闹市。图片是法国摄影师弗朗索斯·华莱士拍摄

根据老董的观察，逛人体画册摊子的，大部分是中年男人。

汉口三阳路口书摊前，有一位穿蓝色中山装的男人——

双手放在背后，装模作样地看着书摊上的书籍，但只要一有人翻阅人体画册，他马上就凑了过去，站在一边「挂眼科」。

老董善于观察，他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行为传达出了独特的心思——

放在背后的双手，似乎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正经」：

我没翻阅这些裸体画册，可是那伸得如同长颈鹿般的脖子，又泄露出他想看这些画册的强烈欲望，可是不会花钱买的，人到中年，家有妻儿，买回去既怕妻骂，又怕孩子受影响；

看是要看一看的，不过是「顺便」、「偶然」、「无意」中看一看，自己是不会主动去翻阅的。

年轻人怎么看呢？

江汉路中心百货门口书摊，俩小年轻翻了半天，掏出一百块，「老板，懒得翻了，把那野的给我挑两本。」

老板挑了野的递过去，其中一个不满意，「这有什么看头啊！不如买两盘带子看看！」

「你晓得个×！这是艺术！」

老董好奇，问他什么是艺术。

那青年望了望我，说道：「让你想看又看不清楚。你肯定是记者，这还不晓得？」

这就是1992年人体画册畅销大潮下的中国读者。

这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姿态，是不是很熟悉？

禁锢压抑太久，在突如其来的开放面前，就是这样——有点可笑，也有点可怜。

为了写这本书，老董和小李不但做实地考察，还搜集了大量资料。

当时的热潮，并非「艺术」热潮，而是「出版」热潮。

改革开放后，国内文化逐渐开放，一些艺术家捡起民国新文化和西方的传统，在绘画、摄影、文学、电影上突破禁忌。

1982年，延边出版社出版美国小说「玫瑰梦」，涉及到「自然主义」性爱描写。

「玫瑰梦」出版后被查禁，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版界第一个焦点事件。据说，1982年有30多种图书被定义为淫秽色情，6家出版社停业整顿

1984年，深圳举办的第四届全国健美比赛，台上出现比基尼模特。

1987年，大街上有人跳「霹雳舞」，烫爆炸头的小年轻扭动身体。

再比如，90年代初开始流行的泳装挂历，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文化突破」。

刺激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没有思想准备和审美能力的大众，见不得肉。

在六七十年代禁锢下成长的一代看来，裸体极其神秘、刺激。肉，只能是用来「卖」的。

他们无法想象一场不穿衣服的工作——拍照，拍电影，画画——是如何进行的，只能用尽「窥淫」式的想象力。

无法坦荡，就只能虚伪。

书商精准把握了这种大众心理，才有了上面老董在书市发现的场景。

他讲了一个摄影师下海卖人体画册的故事。

这个摄影师懂摄影，对地摊上的人体画册不屑一顾——但是，看见人家挣钱心里又难受。

于是从外文书店搞了四本日本女星写真年鉴，花了1220块。

1993年的日本人体写真年鉴封面

他问书商朋友，这东西卖得出去吗？

朋友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这种东西，哪里销得出去呢？现在玩人体，就要野，越野越好销！」

所谓「野」，通俗的说法就是「内裤要脱非脱，双腿似张似合」。

老董对此做了深入研究，他根据1992年12月出版的一本「人体摄影精粹」，做了理性分析，研究什么是野——

色情与艺术，是当时全民关注的重要课题。老董在书的附录里，全文呈现了当时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的笔谈录：「色情摄影手段种种」。

如今来看这种讨论，有点荒诞。但若设身处地回到当时，会发现这是好事。

有人严肃地讨论如何看待色情和艺术，是社会进步。

日本「朝日新闻」曾在1993年1月，发表文章「中国解除的人体美术的限制」——

努力推进改革、开放的中国以艺术性等条件而放宽了对出版裸体照片的限制。这是文化政策的巨大变化。

文章特意提到了1992年底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的「自然之花——中国人体艺术摄影」。

这本画册是中国人首次纯原创的中国人体艺术摄影。

在此之前，国内出版的人体摄影画册多是从日本女性写真年鉴选编的——就像那位下海的摄影师做的书一样。

老董对此很骄傲，他写道：

让老董扼腕感叹的是——稚嫩的「自然之花」转眼被人体书商以近似疯狂的商业竞争摧残了。

老董曾在中学门口的书摊见到这样一个场景：

一群男生围着书摊转悠，见有人翻人体画册，就过去瞄两眼。

突然一个男生故意大喊某某的名字：「××，你在看么司啊？（武汉话：你在看什么？）」

被喊的男生抓起画册翻开，高声回应：「老子在看你妈的×！」

这种社会影响，就是老董担忧的。

1993年春天，担忧应验。

3月22日，「新闻出版报」头版刊登代表访谈：「人体艺术不能只要『人体』不要艺术」。

「低级庸俗」、「污损人心」、「财迷心窍」、「唯利是图」——说的都没错。

3月23日，「新闻出版报」继续发声，发表长篇社论「拂去人体艺术上的污浊」，提出「我们有自己的国情，在人体艺术问题上，我们有自己的审美标准。」

3月24日，四家出版社被依法查处，并向全世界通报——正如「本报评论员」说的：

这在我国精神生活中不能算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在国际上也会引起一定程度的反响。

老董也认为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在中国20世纪文化史上，在中国乃至世界的禁书史上，这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一章。

曝光、没收、销毁，人体画册出版生意给一棍打死——无论艺术还是商业，都转入了地下。

老董写这本「『裸神』在中国」，就是对这件大事的反思——可以说是走在时代前沿的思考了。

老董认为——由于法律对色情和艺术没有界定，这是「将真正的人体艺术当做了人质」。

一位书摊老板对老董说，他摊子上的裸体画册全被没收，包括一本「人体动态6000例」——这是江苏美术出版社1987年出的一本专业绘画指南书，现在京东还在卖。

管理人员说：只要带「人体」的，都不让卖。

自古以来，「雪夜闭门读禁书」就是俗人一大乐事。带「人体」的东西转入地下之后，越禁越俏。

据说，某市新华书店有卖专业美术人体画册，但翻看和购买需要出示「专业证」，证明自己是搞艺术的。

年轻人来的多，这方法管理起来难，书店经理干脆用金钱设立了门槛：2块钱一看。

更多的则是：裸体游击战——零售书商和管理人员玩起猫鼠游戏，如同黑白两道。

还有骗子专门勒索想看画册的人，带到角落旮旯里「交易」，不给钱就揍。

坦荡公平的生意变成暗地里的勾当，恶就应运而生。

游击之外，双方也偶发遭遇战。书商就问：怎么就不是艺术了？规定是什么？

管理人员就犯难：如果露点的算淫秽，那罗丹雕塑和维纳斯怎么算？

老董采访了一个姓钟的管理人员。

老钟很苦恼，觉得工作难做，说：最根本的，一是提高群众的审美水平，另一个还得对文化市场健康培育，运用市场机制调节。

他举了个例子，为群众的审美学习表示了深深的担忧——

「1988年，油画人体画册俏的不得了，如今呢？不是专业人员哪个还去买人体画册呢？」

1988年，被老董在书里称作「裸体艺术年」——是「春天」，是「花期」，是令人「激动的」和「难忘的」。

1992年的裸体海洋，1993年的裸体游击战，都直接源自1988年的「裸体大决战」。

1988年为何意义如此重大，从老董回顾「裸神」在中国的近百年来的遭遇就能明白。

民国时期，人体绘画摄影引入国内。开头提到的潘玉良，就是首批画人体画的的艺术家。

潘玉良（1899年6月14日－1977年6月13日），原名张玉良，曾名潘世秀。祖籍江苏镇江，生于扬州。潘玉良一岁丧父，八岁丧母。13岁时被好赌的舅父卖给芜湖妓院成为妓女。1913年芜湖盐督潘赞化为她赎身。后在丈夫资助下学习艺术，成为著名画家、雕塑家。图为潘玉良的画作。

另外，老董介绍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

中国第一个聘请人体模特画画的人，是李叔同，就是后来写了「送别」的弘一法师。

他留学日本时，聘请了一位叫叶子的日本女孩做模特，后来叶子成了他妻子，随他回国，还生了儿子。

比较有名的是刘海粟，民国早年就开了中国第一个人体模特写生课。

刘海粟（1896年3月16日－1994年8月7日），书画家，艺术教育家。专长国画、油画、书法、诗词。与林风眠，徐悲鸿和颜文梁并称「四大校长」。图为其1931年作品「裸女」。

1931年，上海湖风书局出了本书，叫「夏娃日记」，是马克・吐温写的。

这本书里附有50多幅插画，都是裸体画。

书里有一篇「小引」，介绍这些插画。

「小引」的作者署名唐丰瑜——这是鲁迅的一个笔名。

鲁迅相信，用健康的裸体画，是可以「澄清」中国人病态的「看惯了斜眼削肩的美女图的眼睛」。

他很喜欢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曾专门介绍过她的作品。这些作品里，都有裸体形象。

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作品「牺牲」

比起刘海粟，徐悲鸿更出名。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画的马很厉害。

其实，他画的人体也厉害。

1924年，他画了一幅「女人体」。老董在书里评价说：这是当年中国裸体艺术史上人体素描的最高水准——「严格」、「精准」。

徐悲鸿1924年的作品「女人体」

民国时期的书刊设计，常常使用裸体艺术画。

1930年代，上海出过一个杂志，叫「时代漫画」，几乎每期都有裸体插画，还连载金瓶梅，配上原版插图。

如今翻看，只觉得嬉笑嘲讽有趣极了，丝毫不觉有猥琐之处。

这是我去年买的一套「时代漫画」影印版

1960年代，「裸神」遇到了点麻烦。

这段历史，老董研究的不是很透。我搜查各种资料，发现他写的不太准确，就不详细介绍了。

总之，事情有点麻烦。

比如，中央美院的老师想开人体写生课，流程就很麻烦。甚至，有人建议废除使用模特儿。

到了文革时期，中国整体进入了「无性」的压抑时代。中央美院的写生画室、裸体雕塑都被砸了。

老百姓也惶惶不安。老董讲了个事例：

武汉有两口子都在公安局上班，见天看见邻居被抄家，但心里有底气，觉得自己家里肯定没四旧。

一天晚上，两人一到家，母亲就神色慌张地关上门，说：「快把那糖缸盖子砸了！」

那是两人的结婚纪念品：一个带有安徒生童话里裸体美人鱼小雕像的玻璃罐。

母亲说，今天居委会检查，她感觉「检查者的眼光似乎在糖缸上停留了一会儿」。

老董非常擅长场面描写，充满了象征意味——

正是炎热的八月。江边满是乘凉的人们，两个公安干警挎着军用挎包，第一次感觉自己像「特务」，好像总有人在后面跟踪。

当他们停下来，准备将糖缸盖扔进长江时，他们怔住了。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他们沉默了。八月的长江在星光下哗哗地流淌。涨水了。涨水了。说不定洪峰又要下来。

洪峰之下，「裸神」彻底禁锢。

直到改革开放后，春潮才重新涌动。老董写到——

解放思想的春潮席卷神州大地。一个民族的复兴之梦在春潮的涌动中苏醒了。

而裸体艺术也在春潮中开始了新的萌芽。

1979年，艺术家唐大禧发表了裸女雕塑作品「猛士」。

广州人民公园的「猛士」雕像，以文革遇难者张志新为原型，副标题为：献给为真理而斗争的人

1979年10月，广东省美术作品展开展，「猛士」获得优秀奖。同时引发巨大争议。

唐大禧收到全国观众的来信，「当时有人骂得我狗血淋头，什么骂法都有。」

还有人在媒体发文批判，说「猛士」不合国情，有伤大雅，会引起治安混乱，甚至会影响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

1980年5月2日，「羊城晚报」刊发题为「国情・责任」文章，为唐大禧辩护。

文章提到，唐朝壁画就有全裸的天女形象。

「这些艺术作品，是我们的祖先吸收印度文化创造的，并且照样给我们一种健康活泼优美生动的艺术享受，并没有对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发生坏的影响。」

那一年，首都机场出现了一幅叫「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的壁画，其中有裸体女孩的形象，也引起争议。

后来，上头下令把画先遮起来。

据老董记载，遮起来的理由是：「傣族人民对画自己裸浴有意见。」

香港商人霍英东曾回忆说，当时投资内地，总担心政策突变，「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起伏：一种试探性地节奏。

唐大禧制作「猛士」那年，重庆长江大桥桥头雕塑也在征求意见稿。

艺术家设计了「春」、「夏」、「秋」、「冬」四座男女裸体雕塑。

有人提出抗议，担心赤裸裸的人像会让司机把车开进江里——老董在书中评价这位同志，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好色之心」。

后来，几个雕塑还是穿上了衣服。

重庆长江大桥桥头的「秋」

1983年，刘晓庆主演的电影「原野」被禁，原因是女主胸前的扣子开了。

中国第三代导演凌子风拍摄的电影「原野」，女主角是刘晓庆

1987年，广州人民公园布置了7件雕塑，唐大禧的「猛士」纳入其中，终于正式与世人见面。

1988年，电影「疯狂的代价」里出现了女子浴室裸体的镜头，海报文案写着：国内首部全裸出镜的探索电影。

没被禁。

就在这一年，裸体艺术大决战开始了。

老董列举了四件大事——

第一，国内第一本研究裸体艺术的专著「裸体艺术论」出版；

第二，南京艺术学院女模特儿陈素华被逼疯；

第三，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办人体油画大展；

第四，人体油画大展期间两位女模特儿状告画家；

1988年春天，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陈醉出版了「裸体艺术论」，系统研究了西方裸体艺术发展，并在书里附上了235张图片。

这书引起的轰动，如今的出版商无法复制——新华社发两次电讯稿介绍；「人民日报」、「中国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和「中国文化报」陆续发布评论。

三个月内全国40家通讯社、报社、电台发书评、专访。

这些媒体，在当时的影响力是渗透全民的权威，远比现在微博热词力量大。

各个版本的「裸体艺术论」，不断重版。左上两本封面是1988版，刘海粟先生亲笔题写书名

这本书当时定价8块，记者稿件称读者掏钱「十分痛快」——当时的大学毕业生，月工资大约七八十块。（注：当年其实发生过全国通货膨胀，物价起伏较大）

一个月内，首印四万册卖光，中国第一本学术畅销书诞生。

老董激动地写道——

「裸体艺术论」……高高地扬起了一面人的尊严的大旗，一面向阻碍裸体艺术发展的封建文化积淀大军的大旗。

但也就在几乎同时间，南京艺术学院出了一件事：19岁的人体模特儿陈素华被亲友逼疯。

当年2月2日的「光明日报」简要报道了这件事——

随后，「家庭」杂志发表了详细故事「蒙难人体女模特儿的畸型家庭」，故事里写道——

那几天，电视里正播放反映刘海粟年轻时画画的故事，大惊小怪的乡亲们一下子发现，原来美术学院画模特儿是脱光了衣服的，便问陈素华：「你在南艺，也是这样光着身子么?」

老实的陈素华，惊惶地点点头。这下坏了，人们电视也不看了，全来看她。

一个平时非常喜爱她的老奶奶说：「素华，再穷再苦，哪怕去要饭，也不要卖身呐！」

老董贯穿全书的激动情绪在这一章里达到顶峰，他写道——

1988年12月22日，油画人体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展出作品大多是中央美院老师创作的人体油画。

开幕当天，美术馆门前的街心花园里，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队。

原载海南1989年4月「纪实」杂志，作者洛希。照片来自网友Apollo_

「中国经营报」报道展览盛况，分析它破了建馆以来的两项记录——

第一，观摩人数最多，每天一万人次观看展览，超出以往。

第二，票价最高，每张两块钱，比以往贵10倍。

原载海南1989年4月「纪实」杂志，作者洛希。照片来自网友Apollo_

广西人民出版社准备出版人体大展的画册，请吴冠中做序。

吴冠中写道——

岂止是亚当夏娃，人人都想尝禁果。

……裸体联系到性，性引申出道德败坏事件，于是裸体之美久久被卫道者划入禁区，这情况尤其在中国闹成人人皆知的公案，终于是公案了结的时候了。

主流媒体纷纷发布积极评价。

展览没多久，全国各地观众给中央美院寄来成千上百的信件——支持、批判、咒骂、威胁。

还有人把批判信寄到中央，要求「惩罚治罪」。

这个「人人皆知的公案」，不但没了结，反而闹得更大了。

上面是一幅油画人体大展上的作品，作者为孙景波，当时为中央美院副教授。

下面是另一幅油画人体大展上的作品，作者为喻红，当时是央美院油画系工作人员。

这些作品足以说明，1988是中国艺术大年。

展览进行第五天，各界文艺学者专家开了个大会，一起讨论人体文化。这种规模的专业学术活动，在国内是第一回。

开完会后，下午五点半，展览总策划葛鹏仁翻了翻报纸，想了解外界对展览的评价。

外头一阵声音，几个人出现在门口。是两位模特儿和各自的丈夫——他们要来说理。

一个丈夫咬牙切齿——

你不是总策划吗？我们就找你来算账了！

另一个丈夫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只想自己出名，不管别人死活，你这颗脑袋是长头发，我这脑袋也是长头发，我们今天就把脑袋撂这儿，谁他妈的也别活了！

一把椅子劈头砸来，两个模特儿拉住丈夫，屋里乱成一团。

这场戏，是民间批判和压力下促成的闹剧。

在同一天，「中国妇女报」报道了两位模特儿的困境——

老董写道——

葛鹏仁此刻无思无想，一句话也不想解释。他如同僧尼入定，端正不动，单等一命归西。

他忽然在心底发问：一年多来的辛苦奔波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造成与艺术家们一同创造作品的模特儿们的苦难吗？难道就是把她们——画家的朋友投入无止无休的家庭纠纷吗？

人生真没劲！

或者真没劲！

中国的人体艺术真没劲！

模特儿和家属要求摘画。葛鹏仁「略作沉思」，同意了。

但是，他说：「必须讲清楚，前提是同情你们的遭遇，并不是人体大展搞错了。」

第二天，展览撤下四幅画。青年画家朝戈对自己一幅创作不满意，也撤换了一幅。

天没亮，几位画家抬着几幅一平米大的油画走在街头。

北京的积雪未化尽，校尉胡同北端更积有厚冰。凌晨的西北风强劲有力。他们为了保护展品不得不侧着身子顺过风势走。

这是朝戈当年的一幅参展作品，题为「极」

展览结束后，两位模特和家人将画家告上了法庭，代理人当时北京第一家民办律师事务所。

事件引起全国媒体关注，还引起了海外注意，法新社做了报道，「对此纠纷表示不可理解」。

虽然曲折，但1988年油画人体大展的「震撼力」与「冲击波」，是「巨大而强烈的」。

展览唤起了渴望打破禁忌的呼声，全国二十多个城市来电，邀请巡展。

遗憾的是，全国巡展未能成行。策展团队派出代表去了日本和美国展览。

与1988年底油画人体展呼应的，是摄影界。

首先，是全国第十五届摄影展金牌，是一幅人体作品：「太阳与人」。

「太阳与人」作者是易水生，他从「世界人体插图选」里选出一张人体图，用底片叠加的方法，把人体图和拍摄的太阳处理成一幅画。

第二，国内出版了第一批人体摄影画册出版。

就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油画的12月，文化艺术出版社推出了「世界人体摄影艺术精华赏析」，精选了世界摄影史上的代表作，并进行专业评介。

老董说，和之后1992人体画册流行不同，1988的人体画册非常干净，一点也不野，带人进入了「一个高雅的艺术殿堂」。

另外，还有世界知识出版社的「世界现代人体艺术鉴赏图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世界人体摄影」等。

在「裸神」在中国的故事最后，老董对未来充满了深情的希望——

……我们不能忘记1988年北京的冬天，不能忘记在那风雪与严寒之中，那些美丽的「裸神」们无声地诉说着这样一个真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去年介绍奇书「我是伟哥」时，我曾说过一句话——

越是不能用正常眼光看待性，性就越发魅惑神秘，就越能整幺蛾子。

为什么会有「为艺术献身」的崇高感，是因为这件事能威胁到「生命」。

美好的东西，理应笑纳享受。

若非得献身、斗争才能享受，那肯定有问题——老董这本书，本可以不出现。

在缺少开放包容的时代，无论艺术还是商业，或者其他任何新鲜刺激，都可能引发泥沙俱下。

但是，你总不能因噎废食。

这算是千古的老理儿了。

其实，这本「『裸神』在中国」里，有十几张彩色插图。我考虑了一下，打算不放出来。

那些图，可能让有的人露出下面这样的表情。

据说，这是1988年「艰巨历程」摄影展现场。展览上展出了两张人体摄影作品，这是一位观众面对作品的瞬间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