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读《倚天屠龙记》，着眼于殷素素与武当的纠葛，成昆对明教长达四十年的不懈报复，或是张无忌四女同舟的艳福。但其实金庸小说的主角（诸如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经常并没有表现小说主旨，而是负责串场，将众多立场、身份各异的人物，天南地北的事件勾连在一块儿，敷衍出精彩好戏。

本文试图以广州出版社朗声2011版（即三联版）为蓝本，再论明教光明左使杨逍的是非功过，顺带探讨一下当时当地金庸的革命史观。

杨逍其人，借着纪晓芙从第十章张三丰百岁寿宴即已隐约登场，直到张无忌退隐后，仍然战斗在与朱元璋周旋的第一线，起起伏伏，贯穿全书，非常重要，性格也相当复杂立体。

其一，孤高自负

杨逍见人自我介绍，向来只有一句‘在下杨逍’。

相比之下，同为江湖公敌的赵敏，则屡屡拒报家门，甚至冒充张无忌，装神弄鬼，混淆视听。六大派失踪后，明教远赴中原追查赵敏许久，仍然不得要领，直到苦头陀现身，方才揭露她蒙古公主的身份。

赵敏自然是以汝阳王爱女自傲的，而且她闯荡江湖不是出于红二代的好奇，而是实打实有其政治理想。但在大目标之下，赵敏深知中原武林人人以驱逐鞑虏为政治正确，一旦亮相，纵然有玄冥二老护身，仍会招来无数（不必要的）麻烦。

大魔头杨逍同样恶名远播。西至同处昆仑山的昆仑派掌门何太冲，提起他便想‘师傅白鹿子死在明教中人手上，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灭绝师太则是‘我大师兄孤鸿子，便是被这个大魔头给活活气死的！’。峨眉派贝锦仪‘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要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

政治正确不过是国仇，个人恩怨却是家恨。对‘鞑子’，砍几个宵小便算尽了义务。对至亲至爱，则非要了事主性命不可。‘能避则避’这个原则，于杨逍原本是更必要的。这种‘实用主义’难论对错，于姿态上却有高下之分。

但他实在不能舍弃姿态。

一来，他武功高强，不怕麻烦。二来，即便麻烦大到挡不住，也就认了。

光明顶上殷梨亭冲出来报夺妻之仇杀妻之恨，他重伤在身绝口不言。若是纪晓芙没有留下杨不悔，或者杨不悔没有冲出来，他应该也不会闪避，更不会求救。

其实，纪晓芙事件容后单论。白鹿子事件，连受害者家属都不确定。孤鸿子事件，更是无妄之灾。脏水他轻飘飘受了，懒得分辨解释。

此为孤高。

身为一派掌门的灭绝师太、宋远桥，所到之处广发名片，做派好似‘著名经济学家’。诚然，名门正派有其骄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是一句自诩光明磊落的好话。但杨逍不提明教，乃是认定自己与明教的关系，是为它增添光彩，而非仰赖明教存身。纵然明教自唐传入中土，延绵数百年，高手如云，战力极强，他也不会拿明教来给自己贴金。

此为自负。

其二，行侠仗义

杨逍首次出场，即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因爱妾中毒事件被夫人班淑娴当众讥讽，自觉丢了颜面，便要取张无忌性命以泄愤。何太冲滥杀无辜（张无忌还是救他爱妾性命的恩人），行事毫无侠义之风，惹得杨逍路见不平。

其时，他并不知道张无忌是纪晓芙的托孤人，更不知道那个挨了何太冲两巴掌的小姑娘就是杨不悔。他出手，纯粹因为看不过眼。

此为行侠。

明教高层南下寻找谢逊途中，遇到重伤的殷梨亭。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定了主意，决意竭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纪晓芙事件容后单论。殷梨亭深恨杨逍，一是夺妻之恨，二是杀妻之仇。杀人一节，已被灭绝承认栽赃，但夺妻之恨仍在。对此特殊关系，寻常人多以回避，而杨逍不仅有意弥补，更大包大揽将为他报仇之事揽上身。

其实，殷梨亭身后有力克六大派的张无忌，还有被称为‘在世神仙’的张三丰，并不缺人报仇。但杨逍既不宣之于口，也就压根儿没想和他们合作。

更令人感叹的是，对殷梨亭被人戕害至终身瘫痪，不光杨逍愤愤不平，在场的韦一笑、周颠等人也都一样。张无忌决意向少林问罪，众人更是齐声喝彩。可见，维护弱小，偏帮无辜受害者，是明教中人的本性。

试想，如果发现殷梨亭的是灭绝师太，而种种证据指向少林，灭绝会站出来为爱徒纪晓芙的未婚夫，以及同气连枝的武当六侠住持公道吗？她不会。只有在殷梨亭为杨逍所伤时，她才会正义凛然的给江湖公敌多加一条罪状，而不是给自己平添一个对手。

杨逍将少林加进敌人名单时，不会忌惮江湖地位，或者被人误解（屠杀少林弟子），他甚至不会解释是为主持公道。他判断是非曲直的依据是事实，而不是背后的人际纠葛，更不是自己的利益。

此为仗义。

杨逍向初登教主之位的张无忌介绍企业文化时曾说，‘佛教虽说普度众生，但僧众出家，各自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管是谁有什么危难困苦，诸教众一起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

这段话掷地有声，犹如几个大巴掌打在少林、武当、峨眉等名门正派脸上。少林高僧耗尽毕生精力参悟武学以求报复；武当张真人百岁高寿心心念念唯有太极拳太极剑能否流传；而峨眉灭绝更可谓利欲熏心，全无底线，两度威逼‘最喜爱的’女弟子以色相为饵，接连造就纪晓芙、周芷若两桩情爱惨案。

其三，有容人雅量而无御下之道

阳顶天死后，杨逍与五散人交恶多年，以至于五散人曾经发誓再不上光明顶。其中尤以周颠对他最为不满，心有余悸，一见面便抢先剖白，‘你肚里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犹如放屁，说过永远不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的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

可见当初交恶，双方都把话说得很绝。

而且口头上，多半还是杨逍占了便宜，逼得五散人发誓离开。

乍看起来，他好像就是那种得理不饶人，有风使尽帆的讨厌鬼。

可是后来为求少林寺救走谢逊，张无忌、杨逍、殷天正力战渡厄、渡劫、渡难三位修苦禅枯坐三十年的高僧，皆全力以赴。周颠这才发现，‘杨逍这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差着老大一截’

高手与高手的关系，向来微妙，实力排位决定人际关系。因此大家都在不停确认，到底谁技高一筹。周颠多次挑衅杨逍，固然有讨厌他性格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在于‘你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儿，凭什么你做光明左使，我只做五散人？’。

杨逍对此心知肚明。

他甚至颇能忍受周颠的冷语，尽力不与之严重冲突。

哪怕在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明教存亡关头，周颠不顾大局率先发难时，杨逍‘心下暗自起疑，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才挥掌迎敌。

其时，外有强敌，内有（疑似）逼宫，他以一敌五，仍旧装作将将势均力敌，不肯以武力震慑对方。他的思路，大概一来遥遥领先不屑与低手论长短；二来，顾全对方颜面。

此为容人雅量。

兄弟之间，愿意容让，本来是极好的。

可惜明教众人不仅是意气相投的兄弟，更是有目标有纲领的革命组织。

杨逍深知维护明教，只靠自己一个人是不够的。所以时隔多年与五散人重逢，他心里也打着小鼓，说话非常客气，‘小弟孤掌难鸣，正自忧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看在明尊面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

明教的权力架构，教主之下按光明使者，四大法王、五行旗、五散人排序。教主失踪，光明左使便是教内第一人。

以他的地位，对着五散人说出‘小弟’二字，实在屈尊至极。而且别人讨厌他，他毫不避讳，也绝不顺水推舟承人情拉近距离，反而明说为了明尊面上。

这种丁是丁卯是卯的做派，如果面对的全是范遥、杨过、刘正风、令狐冲之类至情至性的人物，自然是相见恨晚，默契十足，足可以性命相托。可惜他面对的是革命同志。

大家都是为了明教，难道你武功高些，就了不起吗！

周颠终于看到真相，作为武学名家的那一面，他对杨逍会对了几分敬服，可是作为革命同志的那一面，只有越发气恼疏远。

杨逍的容人雅量，让他身在高处，不胜孤寒。

如果他能摆正与四大法王、五散人的上下级关系，使用自古以来我中华精英最熟练掌握的技术，树立类似阳顶天那样光明灿烂，几无缺点的领袖形象，就能顺利御下，不光教主之位如在囊中，更可实践毕生理想。

而这个完人形象，于他，实在是九十九步都走了，只差最后一步。

论武功，他在教内绝高，不仅是唯一会用乾坤大挪移之人，而且来源驳杂，能融会贯通，令习得少林七十二绝艺中十一的空智大师都暗暗叹服。

论志向，他一生致力于驱逐鞑虏，不惜身死名灭，真正做到焚我残躯归圣火。

论智谋，他谋略过人，多次避免实战而以狡黠手法取得胜利。

论组织能力，阳顶天失踪后，五行旗不服指挥另立山头，他便成立天地风雷四门，网罗释道教众及西域番邦等多方人物护卫光明顶。

论德行，只要将纪晓芙事件容后再论，他从未如韦一笑、朱元璋那般滥杀无辜，恃强凌弱，反而多次行侠仗义。

甚至于，虽然为张无忌所不齿，但杨逍其实是颇赞成朱元璋‘做大事不拘小节’的态度的，也与狠辣诡诈的赵敏存在某种程度的默契。

但他自己实在是做不出来。

可以说做教主的硬件条件，他全部达标，但软件，却谬以千里。

以上，便是杨逍存身于世，起点高而登顶难的诸般掣肘之处。

乍看起来，杨逍的性情与黄药师、杨过相类，细论又分明不同。黄药师实为武学痴汉，常年避居桃花岛，名为哀悼亡妻，实则求一个清净自处。杨过则是老婆控，老婆不在时勉为其难浪荡江湖以解无聊，一旦老婆回来，马上溜之大吉。

但杨逍是有理想的。

他的理想在极年轻时已经奠定，直到暮年仍未放弃。

他所求不是绝顶武功，不是为世人钦佩仰望的江湖地位，而是民族独立。

他不仅是江湖豪侠，更是革命家。

虽然至情至性，处世乖张，但应与他相较的，是郭靖、王重阳。

以事业论，他远远谈不上悲剧英雄。明教的兴盛与衰败，固然是他心之所系，但朱元璋夺走胜利果实，却不能令他遗憾。驱逐鞑虏，他于愿已足。而以一己之力对抗史上最强军队的郭靖，就不幸的多了。郭靖死守襄阳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内心深处早被失败吞噬。郭靖不能放下‘为什么正义不能在当下践行’的困惑。而杨逍是幸运的，他的理想，终究还是被别人实践了。

然后来说说纪晓芙这桩公案。

杨纪两人当初相遇究竟如何，已不可考，唯有纪晓芙对灭绝的供述可做参考。

‘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会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手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客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好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眉派却不是好惹的。’

到此处，杨逍的形象都是个登徒子骚扰小女生的普通故事。各种电视剧版本将杨逍塑造成风流浪子形象，也都脱胎于尾随、搭讪、夜探这三个情节，并且暗示他不是第一次做。

但接下来剧情便峰回路转了。

‘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叫你得知武学中另有天地。’

这么生硬的搭讪是浪子吗？

浪子会举着几篇论文说，来，我教你解拉普拉斯方程吗？

杨逍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像个愣头青一样，拿最得意的东西炫耀。全然不顾对方虽然是习武之人，却资质平平，理解不了不分派别的高级武学精妙在何处。

甚至于纪晓芙很可能对武学一道并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出身金鞭纪家，顺应父母的期待考了个公务员而已。

他的卖弄是对牛弹琴，倒是令多年后听闻此节的灭绝心向往之。是啊，唯有浸淫武学多年，经历过大师兄惨死，峨眉声势跌落，倚天剑遗失等变故之后，十五岁就接任掌门之位的小天才灭绝，才懂得杨逍给出的是多么昂贵的礼物。

经验丰富的浪子怎会犯这种错误？

小女生喜欢什么，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可见，这就是他第一次动心。

悲乎哀哉，四十岁了，才遇见真爱，而且笨拙的模仿浪子又完全搞错重点。

纪晓芙很可能理解成是对方炫耀武力，跑的更快了。

这种你跑我追的游戏玩了几个月。

纪晓芙只把最开始杨逍的语气、神情细细说来，却把两人关系质变的部分刻意略去。到底是单方面的强奸，还是质变成露水情缘一拍两散，或者始乱终弃呢。

这取决于纪晓芙是个什么人。

张无忌初见纪晓芙，是在张三丰的百岁寿宴上。峨眉诸女前来贺寿，顺便打听谢逊下落。没想到张翠山夫妇宁死不屈，血洒当场，纪晓芙于心不忍，摘下金项圈安抚张无忌。

张三丰寿宴是一个典型的政治站队场景。整个武林抱团，理直气壮的就好像后来围攻光明顶。而武当七侠这边，只是维护兄弟，而没有认同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胆敢直接对张无忌表示同情的，唯有纪晓芙。虽然当时灭绝不在场，但事后肯定会大加斥责。

但这是她对是非黑白的判断。

就算她无力改变，但绝不盲从。

两年以后，纪晓芙和丁敏君继续追查谢逊，逮到了彭和尚。

他们以六敌一，逼迫彭和尚交出天鹰教坛主白龟寿，以便拷问谢逊的下落。其实彭和尚与白龟寿不过曾经相识，并不是什么死党。而且天鹰教叛出明教自立门户，两人其实还有点仇怨。但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一只眼睛，仍然不肯屈服。

丁敏君气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和尚道，‘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下落。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

行侠仗义是看对象的吗？明明是看行为！你们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赶尽杀绝，我为什么不站出来！

这种价值观令纪晓芙大为认同。

于是她不光出手格开丁敏君的杀招，还几次三番言语劝阻。即使丁敏君以当众揭发她未婚生子一事相威胁，也不肯放弃。

随后白龟寿以性命相搏，击败丁敏君。彭和尚反过来维护她，想杀了丁敏君为她保守秘密，她还是不肯。

纪晓芙说，‘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纪晓芙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女人。金庸写活了很多性格光彩照人的女侠，但她们的魅力多半停留在对爱情的执着和真诚上，比如赵敏、穆念慈、阿朱、郭襄。

而纪晓芙的魅力在于人格。

她内心深处的价值观和杨逍是完全契合的。

金庸笔下类似有原则的女人还有宁中则。

将纪晓芙和宁中则放在一起，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真的被强奸，她们会一声不吭，默默咽下么？

算算时间，武当寿宴时杨不悔已经四岁了。如果没有发生彭和尚事件，她很可能以出家为尼的方式逃避婚约，将这桩情事隐瞒到底。

但是，为什么呢？

为了替陌生人主持公道，她可以违背师门利益，牺牲竭力维护的隐私，从此流落江湖。难道自己被强奸，反而没有勇气指明凶嫌吗？

灭绝可是评价她，‘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傅’呢。

这世上若是有人胆敢强奸灭绝，那恐怕会先身败名裂，再被砍成碎片喂鱼吧。

更何况纪晓芙背后还站着峨眉和武当。

灭绝与殷梨亭，都是一旦她开口，必会问明凶嫌找上门去报复的至亲。

所以，没有发生过单方面的强奸。

令纪晓芙闭口不言四年的，是其他原因。

杨逍爱不爱纪晓芙？

非常爱。爱到骤然知道纪晓芙身死，竟在高手对决时晕厥，几乎送命。而这距离他上一次见到纪晓芙，已经至少过去了十年。

坐忘峰隐居，是分别时他给出的线索，除了纪晓芙之外，再无别人知晓。

从那时起直到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他从未离开。

他只是在避世，兼疗情伤吗？

分明是在等待。

小龙女在绝情谷底苦等杨过十六年，因为无力离开。杨逍困守坐忘峰，坐的却是自己划下的牢狱。

这个被动等待，只能是他对纪晓芙的承诺。

我爱你，所以由你来选择我们的未来。在此期间，即使易如反掌，我也绝对不去找你。这件事，如果你不肯说，就烂在我们俩心里。

第二次证明，没有发生过单方面的强奸。

孤高自负、行侠仗义，有容人雅量而无御下之道的杨逍，怎么可能用强？他不屑的。

想想周颠对杨逍的观感，想想昆仑派‘如果是明教中人做的，那多半就是杨逍’的风评，再想想他愚蠢的搭讪。杨逍这个人，经营情感的能力，与人建立信任，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能力，恐怕等于零。

纵观全书，撇开明教大义，能让杨左使感情波动，有私交往来的，除了纪晓芙、杨不悔母女，就只有与范遥简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一丁点情分。

范遥离开光明顶，自毁容貌，查出成昆的重大线索，居然完全没有联系过杨逍。后来赵敏与张无忌针锋相对，凶险至极，范遥才在杨逍精明推测下承认身份。

这两位光明使者，还真是心心相惜，都是独来独往，千斤重担一人当，你们千万不要找我聊天的好手。

所以难怪杨逍四十岁才情窦初开呢。

范遥恐怕一辈子都没开。

短短数月事实婚姻，杨逍以为是全方位保护看顾，倾心相交。对纪晓芙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日子。全无回应的情感需求，成为压断纪晓芙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不悔仲子逾我墙》这样赤裸裸的感情表白，以及杨不悔这个惊天动地的名字来看，纪晓芙是完完全全被杨逍的魅力征服了的。

这期间纪晓芙确实考虑过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师门父母，彻底追随杨逍而去。也正因为这一点可能性，杨逍送出圣火令和坐忘峰，开始傻等。说到底，杨逍对纪晓芙的认识还是很深入的。他知道她没有被正邪对立吓破胆子。她有可能在离开之后，再主动回来找他。毕竟她走的时候，带走了圣火令。这说明，甚至有可能是杨逍亲手送她走的。

但是即使如此，她也只能忍耐与他共同生活几个月而已。

纪晓芙需要克服的，是杨逍的人格缺陷。

同样有严重人格缺陷的黄药师，得到过冯蘅，稳定了一段时间，终于在晚年胡作非为，拿弟子撒脾气。同样有严重人格缺陷的杨过，得到了小龙女，真挚的爱情治愈了他，终于得到俗世幸福。

如果没有发生彭和尚事件，继续行走江湖的纪晓芙，也许有一天会找到跟这样一种缺陷相处的方式。

可惜啊。

原来杨逍不只是她爱的这个难以相处的人，而且是明教劣迹斑斑的光明左使。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她再也没有时间思考是否去找他，只能以性命维护他，也维护两人共同坚持的正义：不屈服于强权，不因为对象改变行事原则。

在纪晓芙临死之前，第一次听说孤鸿子事件，她感到骄傲！他们两个的性情实在是很一致的。

我最难受的是：纪晓芙离开多年，杨逍始终处在不能确认纪晓芙到底有没有被自己彻底征服的边缘。

他让她走的前提是：此刻你没有那么爱我，那么我等。

没想到等来的是：原来那时你已经那样爱我，却仍然不肯跟我走。

他变得越发深沉，古怪，孤僻。

杨不悔爱上殷梨亭，他甚至没有表示过一句反对。

终于，他的世界只剩下明教。

杨逍是金庸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

所以此文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表白兼翻案文。

他身负绝世武学，却以书生姿态示人。他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远比名门正派更高。他干的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革命工作，却爱惜羽毛不肯同流合污。他孤高自赏，错过此生最爱而不明白原因。

金庸在轰轰烈烈而且最终胜利的元末大起义中挑了这样一个人，浓墨重彩的写他的事业，他的爱情，他的结局，其实就是以曲笔写历史上很多人。

PS：

孙兴版杨逍几无个性缺点，只有点儿无害的小嘚瑟，甚至称得上深明大义。因此爱情悲剧只能归咎于纪晓芙单方面的迂腐固执。杨逍大闹峨眉，‘我杨逍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句口头禅，以及对女儿的溺爱维护，都放大了他的魅力。

张兆辉版本则是个始乱终弃后女方独立自强赢得真爱的故事。

其实书版杨逍如果有那么一丁点儿浪子气质，这俩都是真神仙眷侣。